在電廠看云,須得有些移山的心力,又帶幾分坐忘的工夫。這話說來有些玄,卻是實在的體認。這里的云,不同別處。王摩詰說“行到水窮處,坐看云起時”,那云是林泉的,跟著溪澗的性子,起得散漫,走得隨性。電廠的云,卻是懸在鋼鐵的靜默與電流的呼嘯之間,像一句欲言又止的偈語,走得格外沉,格外慢。
我常想,這慢,大約是因著底下這些物事太“重”了。鋼筋鐵骨自不必說,單是那股子繃著的勁兒,就沉甸甸地拽著空氣。機器不眠,是一種巍然的“在”,把方圓數(shù)里的時光都壓得瓷實了些。云飄過這樣的地方,那輕盈的身子,怕也覺得滯重,得斂著氣息,一寸一寸地挪。這倒應了古人的一種意境,只是全然換了天地。《中庸》里講“至誠無息”,說天地之道,博厚配地,高明配天,悠久無疆。你看那冷卻塔噴吐的白汽,綿綿不絕,正是一種“不息”;而頭頂那天然的白云,悠游不移,又是一種“悠久”。一者為工,一者為天,在這方天空下,竟有了某種默契的唱和。
起初,這慢是看不見的。眼睛總被更堅實的東西占滿,鋼鐵的構(gòu)架用沉默的線條切割天空,管道的迷宮在陽光下泛著啞光的銀灰,還有那巨大的、圓錐狀的冷卻塔,終年吐納著白色的水汽,像大地上生長出的、溫順的巨靈,進行著一場無聲而永恒的深呼吸。在這樣的景觀里,天空成了襯布,云成了偶爾飄過的、無關(guān)緊要的裝飾。
看久了,便覺出這慢里的兩層意思來。一層是“從容”。莊子說“從容無為”,這云便是。任你底下輪班換值,警報消長,數(shù)據(jù)漲落,它只依著自己的節(jié)律,像宣紙上緩緩化開的淡墨,無掛無礙。另一層,卻是“懸?!薄7路疬@龐大的工業(yè)存在,以其無聲的引力,在天地間辟出了一小塊時間的緩坡。云行至此,便卸了速度,成了懸在空中的一種景觀。李白有詩“眾鳥高飛盡,孤云獨去閑”,那“閑”是寂寥的。這里的云,閑倒閑,卻不孤。它與塔、與煙囪、與縱橫的銀線,構(gòu)成一種奇異的相伴。它的“獨去”,也因這地上的“眾立”,而顯得意味深長。
古時沒有這般巨物,但觀云的理,怕也相通。郭熙論畫山,說“春山澹冶而如笑,夏山蒼翠而如滴,秋山明凈而如妝,冬山慘淡而如睡”。這電廠的輪廓,四季不同,晨昏各異,卻難用“笑、滴、妝、睡”來形容。它更像一尊靜定的鼎彝,云則是鼎上緩緩游移的煙痕。春來,鐵色襯著新綠,云是柔嫩的;夏日,空氣被曬出波紋,云也凝得厚重;秋深,天宇澄澈,云絲便變得疏朗如金石之紋;冬雪覆蓋時,云與蒸汽幾乎融為一體,茫茫然難分天上人間。
云的慢,便在這四季的流轉(zhuǎn)與鋼鐵的恒常之間,量度著一種更為深緩的“天時”。它正從冷卻塔那縷裊裊的、向上的蒸汽旁邊經(jīng)過。蒸汽是活的,急切地、蓬松地上升,帶著熱力消散前最后的蓬勃。云呢?它就在旁邊,那么淡,那么薄,幾乎是靜止的。兩種白,一種來自大地滾燙的肺腑,一種來自天空閑散的夢境,并列在同一片湛藍里。蒸汽瞬息萬變,每一秒都在告別自己;云卻渾然不覺,保持著它那種古老而遲緩的步調(diào)。你會忽然覺得,那云,是被塔尖輕輕鉤住了,或是被這龐大工業(yè)體所輻射出的、一種看不見的時光引力場給拖住了。它掙脫得很吃力,所以慢得那樣從容,那樣理直氣壯。
這讓我想起古時的“漏刻”。水滴其下,刻度其上,以量光陰。這電廠,何嘗不是一座巨大的“漏刻”?那日夜不息的運轉(zhuǎn),是沉雄的“滴漏”;而這徘徊不去的云,便是浮在上方那根纖弱的、近乎靜止的“刻度”。它量的不是時辰,是“逝者如斯”里,那一點“不舍晝夜”的恒定。
這慢,是有分量的。電廠的節(jié)奏,內(nèi)里是裂變的急,是電流跑出三十萬公里的瘋,是控制臺上數(shù)字屏住呼吸的一跳又一跳??伤羞@些急與瘋,到頭來卻裹在一層巨大而外化的靜與緩里。機器的轟鳴聽久了,變成恒常的背景音,反而像另一種寂靜。那些鋼鐵的龐然大物,一生就守在方寸之間,它們的挪動,要以十年、幾十年才算數(shù)。面對這種宏大的“慢”,天上云的遲滯,就不再是偷懶了。它倒像一種合拍,是與這周身的時空,深深地對上了氣息。
于是,看云的視角也變了。不再把它當作田園風光的注腳,而是把它看作這座鋼鐵山川上空,唯一有資格漫游的、柔軟的刻度。它測量的是不一樣的時間——不是交接班的鈴聲,不是檢修周期的表格,而是一種近乎地質(zhì)時間的、緩慢的流逝。它飄過煤場封閉式的穹頂,那弧度倒映在它身上,仿佛它也擁有了工業(yè)的輪廓,它徘徊在升壓站密集的銀線之上,那些劃破空氣的導線,似乎并未切割它,只是無聲地穿過它虛無的軀體,給它帶上一絲不可見的、電容的微麻。
有時候,傍晚的霞光會一同為云和電廠敷上顏色。鋼鐵被染成暖銹的橘紅,像漸漸冷下去的熔巖。云則被燙上了流動的金邊,顯得雍容。這一刻,快與慢,動與靜,天工與人力,都被同一道天光調(diào)勻了,達成一種含著隱隱力道的、奇異的和諧。你會覺得,那云的慢,其實是一種巨大的耐心。它在高處看著,陪著,用它以億萬年計的飄移,襯著這人類不過百十年的工業(yè)存在。它的慢,反讓這堅實的景象,也透出了一點時光里終究是臨時的意味。
所以,在電廠看云,看的是一種矛盾的哲學。你在最講求效率、分秒必爭的地方,邂逅了最無用、最遲緩的風景。這風景不催促什么,不提示什么,只是存在著,以它的慢,稀釋著工業(yè)固有的焦灼,以它的白,擦拭著鋼鐵沉悶的灰藍。
黃昏確實是最入畫的時刻。落日把最后的熔金潑灑下來,給所有棱角鋒利的鋼鐵都鍍上了一層柔和的暮色。那云更是被徹底染透,從邊緣開始,泛起橘紅,洇出金紫,最后慢慢融進越來越深的靛藍天幕里。這時候的“慢”,便有了“余霞散成綺”的絢爛與蒼茫。你會感覺,整整一日的塵埃、聲響、人與機器的所有勞作,都被這慢悠悠的云靜靜吸收了,化開了。它像一面巨大而柔軟的過濾器,將工業(yè)時代周而復始的脈搏,濾成了天地間一聲悠長的嘆息。
回頭看去,云還停在那里,好像真的沒有動過。那時心里忽然一軟,這云的慢,哪里是懶散,分明是一種慈悲啊。它就在那兒,懸在這個一切都要快、都要有力的世界頭頂,不聲不響地給你看另一種活法,不必趕,不用爭,僅僅是這樣存在著。它那種來自很久很久以前的、悠長的慢,好像把底下沒完沒了的忙碌都輕輕地托住了,撫平了。不知怎的,就想起陶淵明那句“云無心以出岫”來。他看見的云從山坳里飄出來,我眼前的云在鋼鐵的群山間游蕩,那點“無心”的意味,倒是一模一樣。它沒有目的,也不著急,它的慢,就是它全部的自在了。
這份自在看得久了,竟像墨跡滲進宣紙,成了心底一層淡淡的底子。后來,在別處的天空下,只要瞧見一片走得特別從容的云,我就會愣一下神,覺得它好眼熟。仿佛它是從電廠那片天空悄悄分離出來的一小塊,還帶著渦輪機低沉的余溫,和高壓線上那種幾乎聽不見的嗡鳴,跑到這里,繼續(xù)它那場沒有終點的、安靜的散步。像一個溫柔又古老的約定,不管我們把人間的山河修改成什么模樣,天上總留著這樣一片云,用它的慢,守著天地最初的那個節(jié)奏。這念頭沒來由,卻讓人心安。(王智臨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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