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新人入場”,臺上司儀滿臉笑容。我突然轉身拉住身旁的母親說:“我想告訴爸,我結婚了?!?/p>
望了一眼遠處一身精致白紗的愛人,我開口:“等我一下就好。”走到場外,我按下了父親的號碼,手機緊緊貼在我耳邊,和我一起靜靜等著。
“喂,你好,喂?”一個滄桑沙啞的聲音從電話里鉆入我的腦中。
我顧不上驚訝,幾乎是下意識的把哽在喉嚨的話吐出來的,“爸,我結婚了!”我的聲音不住顫抖。
電話里傳來了他的聲音,“對不起……”當他打算為這通莫名的對話解釋的時候,像是忽然明白,幾次呼吸后,沒有了聲音。
就在我將要為自己的唐突道歉時,他終于開口,假裝出高興語氣,試探地說:“我知道你很好的,祝你幸福?!?/p>
我在以后多次回憶起這句祝福時,都能感受到他當時心里的忐忑,可就是這假裝出來的祝福,我是那么貪戀,他話音剛落,我的情緒就被引爆。
那一刻,我突然大膽起來,生出了冒犯他勇氣,不管他生活在哪里,不顧他是不是愿意聽,聲音顫抖地開口:“爸,我想你了,很想你?!?/p>
他在詫異中,磕磕絆絆地安慰我:“我也想你?!辈恢浪陔娫捘沁吺欠衩靼走@一切之于我的意義,一路走來,我已早早在孤獨和流言中褪去了稚嫩,只是,被迫練就的這一身刀槍不入的盔甲,偶爾還會在某個瞬間碎落一地。
我沉浸在回憶里,小時候的我喜歡吃糖,父親總會隔三差五買一大包,裝在我裝玩具的鐵盒里,后來換牙時,新長出的牙齒參差不齊,母親就訓父親:“以后牙不齊,娶不到媳婦怎么辦?”
父親和我約法三章,“不準吃糖,不準吃糖,還是不準吃糖。”他還沒有說完,我“哇”一聲就哭了,父親趕快哄我:“我給你變個魔術,給你變一塊手表,好不好?”
我聽到好玩的事,就止住了眼淚,父親挽起我的袖子,輕輕咬了一下,我睜大眼睛期待,手臂上多了一圈淺淺的牙印,他笑著給我指,“這是一點鐘,這是三點鐘……”
我不甘示弱,這么簡單的魔術,一學就會,我拉過父親的手,張大嘴巴也咬了一口,又擔心留下的牙印不夠清晰,我故意使勁,多咬了一會,當我離開時,父親手臂上歪歪扭扭留下一圈。
我想,如果今天他愿意來,如果他可以來,就不用再為我的牙齒擔心和自責。
后來我還會纏著父親去買糖,無論怎么鬧,他也不肯,我只好眼淚花花,背著書包去學校,誰能想到,樓上阿姨也會經常買糖,我超幸運的,總能在樓梯口撿到幾顆,我擔心被父母發(fā)現(xiàn),就偷偷藏在書包最里邊,拉上拉鏈,那段時間我很糾結,一邊擔心牙齒,一邊又心懷僥幸地剝開糖紙。
后來的我就不那么好運了,我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么,兒時的我一直在想,是不是因為我死性不改,瞞著父母偷偷吃糖,又或是我拿走父親的打火機,趁他不備,燒著了他的眉毛,他雖沒有兇我,但我用余光瞟見,他拿著母親的眉筆,對著鏡子蹩腳地勾畫,我把頭埋在被子里哭了好 久,我想,或許后來的事情,與我無關!
記得那天是周五,我的生日,最后一節(jié)課時,老師喊我去辦公室,出去后,有幾位我從沒見過的叔叔和老師低聲談論,他們臉上的皺紋像路旁的小水溝一樣深。
跟著幾位叔叔離開學校,那天陽光很好,天氣暖洋洋的,路邊的灰塵和落葉被掃成一堆,對面小攤依舊熱鬧,幾位叔叔問我想吃點什么,我要了一個漢堡和一杯果汁,售貨的姐姐,甜甜地笑著,我清清楚楚地記得,她右邊嘴角有一顆痣。
他們帶我回家了,可我?guī)缀跽J不得這是我家,我記不清自己以前的生日是怎么度過,那天只是疑惑,從哪里冒出這么多人給我過生日,我忽然想到或許會有糖吃,開心地一路小跑,可轉過最后一個路口,我不知所措。
母親像是事先藏在了大門后面,我轉身還沒有踩穩(wěn),她就緊緊抱住了我,我耳邊傳來一陣低低的嗚咽,她鼻翼不停扇動著,把身體里最熱的空氣噴在我的脖頸,我不知道這代表什么意思,不知道她想做什么,或許她也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,才用蠻橫的方式裹挾了我,她像是被剝離了靈魂一般痛苦,用極大地忍耐壓住了發(fā)抖的身體,松開了懷里的我,這時我才看清楚,她臉頰上,高凸的顴骨處,全是血絲,眼眶像是挨了兩拳那么紅腫,周圍泛著水汽,兩只眼球就像是快要融化了一樣,隨時會掉出來,我視線穿過她耳邊的碎發(fā),看見的門,窗,人,都是白色。
我問了一句:“爸爸呢?”
我的那句話,像是惡毒的咒語,剛說完后,母親就再也堅持不住,如同一棟危樓一般,轟然崩塌。
我生日那天,父親和往常一樣去出工了,他帶著黃色的安全帽,在已經大概成型的樓體下,清理堆積的碎渣,聽說當天搞不完,不許回家,遠處幾個紅帽子的管理人員,夾著煙瞎侃,“昨天晚上,是哪個孫子喝得鉆到桌子底下?”
塔吊下,用鋼絲繩綁著一塊樓板,勾在巨大的鐵鉤上,平衡臂緩緩向樓體靠近,突然“噌”的一聲,滑輪組轉得飛快,鋼繩不知從哪一節(jié)斷裂,下一秒,司機滿頭大汗,無力地扯開操作室的玻璃窗,手里掐著對講機,顫聲呼喊。
聽父親的工友說,樓板摔下來時,我父親什么都不知道,他死前甚至都沒有發(fā)出半點聲響兒,眾人移開樓板后,他的身體全都碎了,整個人深深的嵌在地板里,旁邊是他還沒有清理完的碎渣。
母親用一種我無法描述的聲調,抓緊我的肩膀,告訴我,父親去了很遠的地方。出殯的那天,我被太陽曬的很恍惚,都忘記了要哭,只是感覺胃里不斷在泛酸水。晚上回去后,什么也沒有發(fā)生,我突然眼淚就撲簌落下,我不明白自己怎么了,想起了白日里的母親,我用盡全力去忍耐,可兩只眼睛就像是生病了,抑制不住地涌出淚水,我怕吵到鄰居,脫了鞋子,脫去一只襪子,鉆進被子里,扯緊兩只角,把頭埋起來,任眼淚和身體狂亂顫抖。我都忘記自己怎樣睡著的,只是,那天以后,我從沒有在樓梯口撿到過糖!
婚禮現(xiàn)場的音樂已經聽不清楚,耳邊只剩自己的斷斷續(xù)續(xù)的抽泣,我被回憶捶打到幾近崩潰,電話那頭突然傳來一個小女孩的聲音,她奶聲奶氣叫了一聲爸爸后,隨后傳來“噓”的聲音。
我終于大夢驚醒,用充滿歉意說道:對不起,耽誤您這么久了?!?/p>
他開口對我說,聲音已經沒有最初那樣小心和試探,“不耽誤什么,你一定,祝你一定幸福?!?/p>
當我在眾人疑惑的眼神中跑到場外,在通訊錄里找到了那個多年不曾碰過,都落滿灰塵的號碼,輕輕撥通了放在耳邊,其實我心里也清楚也期待,我期待是無人接聽或者是個空號,然后我就開開心心的對著話筒說一聲:“爸,今天我要結婚了。”最后不論多么難受都遠遠的離開我的空想。
那時,我還不知道用過的號碼會被回收后再次發(fā)放利用,在電話一次次的“嘟嘟”聲中,我已經決定要開口假裝去說那句話的時候,而電話通了,我卻怔住了。
在世界的另一處,有一位父親剛剛掛了電話。他可愛的小女兒鉆進他懷里撒嬌,甜甜地問“為什么我要把爸爸借給剛剛打電話的哥哥一會兒?”
其實不需要任何的理由,只是一位在人世的父親幫一位在天堂的父親接通了一個兒子的電話。我打給天國的電話,他錯誤的接通,又將錯就錯,我也許永遠見不到那個我借來一會兒的父親,沒有血緣可是并不虛假,他在我最重要的時刻給了我珍貴的祝福和如山般厚重的關心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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