又是一年棗紅時節(jié)。黃河水裹挾著秋的韻味,悠悠漫過佳縣那陡峭的崖壁,將千溝萬壑都暈染成深淺交錯的赭紅色,宛如一幅濃墨重彩的油畫。我佇立在窯洞前的棗林里,抬眼望去,枝頭瑪瑙似的棗子沉甸甸地壓彎了歲月的枝丫。忽然,身后傳來拐杖點地的篤篤聲,那聲音沉穩(wěn)卻又帶著幾分遲緩。是父親,他正吃力地扶著棗樹粗糲的枝干,一步一步,艱難地往坡上挪。
記憶中的棗林,總是在晨霧的輕撫中悠悠醒來。那時的父親,宛如山梁上最靈動的云雀,身手矯健得令人驚嘆。只見他三兩下便輕盈地躥上丈高的棗樹,赤裸的脊背在熾熱陽光下泛著古銅色的油光,手臂揚起時帶起的風(fēng),如一陣輕柔的撫摸,驚落了幾片早熟的棗葉。棗子“噼里啪啦”落進(jìn)藤編筐子的聲響,清脆悅耳,恰似母親在窯洞灶房揉面時,面團(tuán)墜入陶盆發(fā)出的那聲悶響。我蹲在樹根處,專注地?fù)熘鴹?,看那紅瑪瑙般的棗子在黃土里歡快地滾動,仿佛一條流動的河,而河水里,還浮著母親銀鈴般的笑聲:“慢些,可別讓棗刺扎了手?!?/p>
日頭漸漸西斜,牛車便滿載著希望出發(fā)了。那滿車的棗子,在夕陽的映照下,宛如璀璨的星辰。父親揚著棗木鞭,鞭梢在空中劃出一道道優(yōu)美的弧線,車轍在蜿蜒的山路上蜿蜒伸展,仿佛一首悠揚的詩篇。溝壑里,此起彼伏的吆喝聲,如同黃河水拍打著古老的崖壁,雄渾而有力。那時的風(fēng)里,飄蕩著棗的香甜,還混雜著父親汗水的咸澀,在歲月的長河中,釀成了一壇永不褪色的美酒。母親總是靜靜地坐在車尾,懷里緊緊抱著我,深情地望著父親被夕陽拉長的影子,那影子在廣袤的黃土高原上,寫下一行行倔強而又堅毅的詩。遠(yuǎn)處,窯洞的剪影在起伏的山巒間若隱若現(xiàn),宛如大地上一排排沉默的琴鍵,等待著時光的奏響。
而今,我再次站在這一片熟悉的棗林,風(fēng)里卻多了幾分蕭索與寂寥。父親的右腿無力地拖在地上,每走一步都顯得那么吃力,拐杖戳進(jìn)土里的悶響,仿佛是歲月沉重的嘆息,又像極了那年他不幸摔下棗樹時,枝干斷裂的那一聲脆裂。腦梗后的第三年,他終于不再固執(zhí)地執(zhí)意要回棗林勞作,可他總會在晨起時,呆呆地望著窯洞外的山梁,眼神中滿是落寞與牽掛。我深知他在想些什么——那些被他攀爬了三十年的棗樹,如今想必又掛滿了如紅霞般絢爛的果實;那些被他驅(qū)趕過的老牛,或許正馱著新的主人,在山路上踏出新的轍印。窯洞門前的石凳上,還清晰地留著他當(dāng)年修棗筐時坐過的凹痕,那痕跡里,藏著多少往昔的回憶。
“爸,回來吧?!蔽逸p輕伸出手去扶他,他卻猛地縮回手,那枯枝般的手指,死死地?fù)缸棙漶辶训臉淦?。樹皮上,還留著他當(dāng)年攀樹時指甲刮出的細(xì)痕,一道道,宛如歲月刻下的神秘密碼。他忽然緩緩開口,聲音沙啞得如同風(fēng)吹過干枯的棗葉:“你媽媽……最愛吃棗糕……”剎那間,我的鼻尖一酸,記憶如潮水般涌來。我想起母親去世那年,父親蹲在窯洞門口,雙手顫抖著捏著棗泥,淚水如斷了線的珠子,滴進(jìn)陶盆,將棗泥洇出深色的痕跡,那痕跡里,滿是無盡的悲痛與思念。
暮色漸漸四合,我們緩緩地往回走。父親的拐杖在紅磚路上敲出斷斷續(xù)續(xù)的節(jié)奏,那節(jié)奏,像極了三十年前他趕牛車時,木輪碾過山路發(fā)出的轆轆聲。路過院子里的老井,他忽然停下腳步,目光緊緊地盯著井臺上斑駁的繩痕,久久凝視。那井繩磨出的凹槽里,曾嵌滿他年輕時充滿力量與活力的指紋;而今,他的指紋已模糊成一片,如同被歲月揉皺的棗皮,記錄著時光的滄桑變遷。窯洞方向飄來的炊煙里,依稀還能聞到母親蒸棗時那淡淡的香氣,那香氣,縈繞在心頭,久久不散。
夜里,我隱隱約約聽見父親在夢里囈語。推開門進(jìn)去,只見他正癡癡地盯著窗外的棗林,月光如水,將他的影子投在窯洞的土墻上,瘦削得像一片風(fēng)干的棗葉。“棗紅了……”他喃喃自語著,右手在空中虛抓一把,仿佛要接住那些如星辰般墜落的棗子。我輕輕握住他的手,他的掌心仍殘留著棗木的紋路,粗糙而又溫暖,卻再也無法像從前那樣,穩(wěn)穩(wěn)地握住一枝一葉。窯洞窗欞上的紅剪紙,在微風(fēng)中輕輕顫動,仿佛在訴說著那些被歲月塵封的故事。
前日收拾舊物時,我翻出了父親當(dāng)年親手編的棗筐。藤條已褪去了往日的鮮亮,變成了灰白的顏色,筐沿處被磨得發(fā)亮,像一段被時光精心盤玩的老棗木,散發(fā)著古樸而又深沉的氣息。我把它小心翼翼地擺在窯洞的條案上,與母親的棗木針線筐并排擺放。父親醒來時,盯著那藤筐看了許久,眼神中閃過一絲復(fù)雜的情感,忽然,他笑了,那笑容里帶著幾分孩子般的羞澀:“你媽要是看見,又該說我糟踐東西……”話音未落,一滴晶瑩的淚珠悄然落進(jìn)藤筐的縫隙里,洇開了歲月的塵埃,也洇濕了我的心。
每年棗紅時節(jié),我會帶著父親回到窯洞住上幾日。他坐在窯洞門前的石墩上,靜靜地看著我拿著柳枝竿打棗,看那棗子如紅雨般紛紛落進(jìn)藤筐。風(fēng)起時,幾片棗葉飄落在他肩頭,他便緩緩地伸手去拂,動作遲緩得像在撫摸一段褪色的舊時光。偶爾有熟透的棗子滾到腳邊,他會顫巍巍地彎腰去撿,卻總在指尖觸到棗子的瞬間,忽然愣住——那觸感太熟悉了,太像三十年前,母親把新蒸的棗糕塞進(jìn)他掌心時的溫度,溫暖而又甜蜜。
黃河水依舊在山腳下靜靜地流淌,棗林里的故事卻漸漸沉淀成泥,融入這片深沉的土地。那些被父親攀爬過的棗樹,依舊年復(fù)一年地開花結(jié)果,用最甜美的果實回饋著這片養(yǎng)育它們的土地;那些被他趕過的老牛,早已化作黃土里的磷火,在黑暗中閃爍著微弱的光芒,訴說著曾經(jīng)的過往;而那個在棗林里奔跑如風(fēng)的少年,終究還是成了時光里的剪影,只留下回憶在歲月中徘徊。窯洞門前的老棗樹又結(jié)滿了累累碩果,可再沒有人能像父親當(dāng)年那樣,身手矯健地攀上樹梢,把最甜的棗子摘給我。
但我知道,只要棗林還在,只要那熟悉的棗香還在,父親就永遠(yuǎn)是那個能攀上云霄的云雀,勇敢而又堅毅。就像這些棗樹,縱使風(fēng)雨無情地剝蝕了它們的樹皮,縱使歲月沉重地壓彎了它們的枝干,它們依然會在每個秋天,將最甜美的紅,捧給人間,奉獻(xiàn)出自己的一切。窯洞的燈火在暮色中次第亮起,像一串溫暖的棗,掛在黃土高原那寬闊的胸膛上,照亮了回家的路,也溫暖了歲月的長河。(雷喜娟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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