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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外求學(xué)時，我曾有一次因為功課原因走過一段很長的夜路，與我同行的還有一位年紀(jì)稍長我?guī)讱q的師兄。

我捂著右手的傷口，艱難走了許久，燈光把我臉皮照得明亮，心里不斷懊悔自己為什么不理智點，選擇一個靠譜的交通工具，反而一而再再而三去相信那輛多次把我扔在路上的舊摩托。

就在一個多小時前，它在一個急轉(zhuǎn)彎處熄火，然后死一般地栽倒在路中央，而我趴在離它不遠(yuǎn)的水泥地上，我痛恨過數(shù)次冬天的寒冷，此刻卻沾了它的光，只顧著渾身哆嗦，忘了疼。

幾秒前爆發(fā)過一聲悶響，橘色的路燈，把我傷口照得越加模糊復(fù)雜，我一瘸一拐，把那堆死沉死沉的垃圾拖到路邊，我發(fā)誓，當(dāng)時我再多有一點點力氣，一定把它拖到河邊，推下去！

我在路邊坐了一些時間，等到傷口不再淌血，我也放棄對那堆垃圾的殺意，起身趕路，遠(yuǎn)處濃稠的夜色向我涌來。

或許我沒有走多久就遇到了師兄，我們便結(jié)伴而行，比起身體的疼痛，相顧無言的死寂更叫我難捱，我強忍著頓頓的疼痛，步履穩(wěn)健，開口主動寒暄，一大團橘色的水汽從我嘴邊溢出。

不知道走了多久，我心里雖大概有個估量，可也沒想到一步一個腳印要踩這么久，我已經(jīng)陪不住他了，他遠(yuǎn)遠(yuǎn)走在前面，有一段時間兩人沒有開口說話了，從見到他時，我就注意到路上幾乎沒有車經(jīng)過，這種不祥和的安靜，配上不兇的寒風(fēng)，好似小刀子割人，但總歸是有點頂不住。

我在安靜里思考，都說“婚姻似鞋子，合腳才舒服，別輕易穿上，也別隨意脫下”，我年紀(jì)小，不好說鞋與愛情的關(guān)系，但鞋要合腳這絕對是硬道理，就譬如我現(xiàn)在腳上這雙，它們的婚姻里有糾紛吶。

我在一片不懷好意的安靜里思考，燈光把我臉皮照成橘色，我望著他的背影，開始懊悔，開始傷心，為辭我而去的舊摩托傷心，為婚姻里受苦受難的一方傷心，為自己的不幸傷心，但摸良心說，又實在可笑，就是這樣被負(fù)面情緒包圍的身體，居然還接著犯困。

冷與疼都有點叫不醒我，眼皮重得我變成個駝背，我只想馬上睡著，就像拉磨的驢馬渴望休息，讓我把什么都忘了吧，甚至不用趕回床邊，就在這路邊睡著，就像我那輛死了的舊摩托。

在我癡心妄想的時間里，老天繼續(xù)作妖，搖身一抖，招搖來了一片薄雨，誰敢想，那么軟綿綿的雨絲，打在身體上，沒有一點氣力和惡意，但莫名像是打在神經(jīng)上，這要擱在平時，我只當(dāng)是小女孩撒嬌噘嘴，和我小打小鬧。

可偏偏現(xiàn)在整這么一出哭天抹淚的爛活兒，恨得我牙癢癢，但又無處發(fā)泄，在細(xì)細(xì)密密的雨絲中，我被織成一片兒潮濕的剪影，在潮濕之中，我無奈地咽下怒火，任由火在肚里燒著心肺。

“找個舒服的鞋和娶個好媳婦一樣重要！”在腳上磨出第四個水泡時，在那句話的基礎(chǔ)上，我總結(jié)出了另一個道理，我不再追趕師兄的身影，一屁股坐在地上休息，我忽然發(fā)現(xiàn)自己的身體正在冒氣，好像剛出鍋的韭菜包子。

師兄大約察覺身后沒了腳步聲，折返回來，在我面前投下一道斜長的影子。他蹲下身，橘色的燈光在他鏡片上凝成兩個光點。

“腳起泡了？”

我悶悶地“嗯”了一聲，繼續(xù)在雨絲里散發(fā)著不體面的熱氣。

他忽然笑了，笑聲很輕，落在雨里幾乎聽不見?！澳氵@副樣子，”他說，“讓我想起我第一次在韓城的調(diào)研?！?/p>

我抬起頭。這是今晚他第一次主動提起話頭。

“那時候我也跟你現(xiàn)在差不多大，”他望著遠(yuǎn)處被夜色吞沒的路，“穿了雙新皮鞋，锃亮。導(dǎo)師說，要走不少路，換一雙吧，我不聽。”

雨絲落在他肩頭，他繼續(xù)：“結(jié)果半天下來，后跟磨得血肉模糊，每走一步，都像踩在刀尖上，可是沒有車，也沒有店?！?/p>

“后來呢？”

“后來？”他推了推眼鏡，“導(dǎo)師把他備用的布鞋給了我，自己穿著破襪子走完了剩下的路。那天晚上，他一邊挑水泡一邊跟我說，人這輩子，最難的不是知道什么鞋合腳，而是在不合腳的時候，肯不肯低頭認(rèn)慫?！?/p>

他伸出手，我借力起身，腳底一陣刺痛。但奇怪的是，那種困倦和自憐忽然淡了些。我們繼續(xù)往前走，步子更慢些，卻不再有那種令人窒息的沉默。

雨不知何時停了。東邊的天際透出極淡的青色。師兄忽然說：“你那輛摩托，我大一的時候也騎過類似的?！?/p>

我愣住了。

他嘴角有淡淡的笑意，“它把我扔在路上的次數(shù)，比你這輛只多不少。”我忍不住笑出聲來，傷口被扯得一痛。

“后來呢？”

“后來？”他聳聳肩，“我把它賣了廢鐵，用那筆錢買了雙好鞋?！?/p>

天色又亮了些，橘色路燈一盞接一盞地熄滅，像完成了使命的守夜人。有趕早班的車在那里停著，車頂燈在晨曦里格外溫暖。

坐進(jìn)車?yán)?，暖氣撲面而來?/p>

回到宿舍，我脫下那雙折磨我一夜的鞋。在把它們?nèi)舆M(jìn)垃圾桶之前，我猶豫了一下，最后還是并排放在了床下。

它們依然不合腳。但至少，它們陪我走過了一段必須走的路。而這，或許就是所有“不合腳”存在的意義——不是為了折磨你，而是為了告訴你，有些路，你確實走過去了，而有些路，下次你會記得換一種走法。傷口還在疼，腳上的水泡也還在抗議，但心里某個柔軟的部分，好像被這個漫長的夜晚磨得結(jié)實了些。

窗外，天亮了。（何清）